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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 三十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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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府的生活安寧而平和,李世民過來時,我也會像個賢惠的妻子,陪他對弈聊天,亦或是為他彈纓撫琴。但更多的時候是我獨自一人坐在窗前,旁人看我像是在欣賞慕夕晚霞、閑庭落花,其實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救侑兒脫離囹圄,如何替父皇報仇。

丹青來看我時,十二闋的‘美人令’正彈到最後一闋,我沖她微微一笑,垂眸以一連串滑音結束了整曲稍顯冗雜的美人物語。

她對此作評論:“此曲中的少女情竇初開,正如灼灼桃花爛漫綻放,其中柔情似水你彈得甚好,不知你是否也像曲中美人初識情滋味呢?”

手指拂過琴弦,淺淺一笑:“秦王喜歡我彈些歡快柔和的樂曲,他總說我平日彈得過於悲壯,不像尋常女子的品味,不過一首曲子而已,撿他喜歡的便是。”

她撲哧一聲笑了,“怎麽?他嫌你不像尋常女子,可你若是尋常女子又怎麽入得了他的眼?”

我不置可否,只是近來我和他之間似乎陷入了一個怪圈,他樂此不彼地想要改造我,而我也極力地配合,起碼讓他以為我是很配合。有一次他心血來潮和我探討詩賦,剛談到他很欣賞曹操‘願登泰華山,神人共遠游’的睥睨天下的氣度,突然話鋒一轉問我喜歡的詩句,我見他正在興頭上,一時沒註意氣勢蓬勃地脫口而出,“我最喜歡的是一首北齊民歌,敕勒川,陰山下。天似穹廬,籠蓋四野。天蒼蒼野茫茫,風吹草低見牛羊。男兒血,英雄色,為我一呼,江海回……”我見他面色漸暗,慢慢隱沒了聲音,小心翼翼地看過去,修長的手指敲打在桌腳,一雙劍眉微彎,淺笑如清風:“我該慶幸你沒跟我說‘大風起兮雲飛揚’又或者是‘力拔山兮氣蓋世’。”

被他這樣一調侃,我反倒不好意思了,低下頭將手指絞纏在一起,嗡嗡道:“太野蠻了,不適合我這種小女子。”

茜紗窗外大束百合皎如白月,迎風搖曳。他走過來握住我的手,在紙上寫下幾句詩,‘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’。我怔楞地盯著染在絹紙上的幾筆墨跡,莫名地傷感:“若是彼此真心喜歡的兩個人,不必奢求天長地久,只要能在一起即使是一天也是好得。因為心若是系在一起,那麽每時每刻都是天長地久,但若心相游離,即便偕老又如何,也只能是咫尺天涯。”

毫筆稍頓,墨跡稍染之時倏然擡筆一提,在末端勾起風勢淩厲而漂亮的弧度。清朗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:“我只知道,喜歡就要緊緊握在手裏。”

而我此時的思緒明顯與他不在一處,“‘願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離’真有一心人嗎?”

筆尖離開紙箋,他低頭看我,我將身子縮了縮,“我方才是在說夢話。”

璃影將茶盞端進來,杯盞輕輕磕在桌上的聲音將我的思緒喚了回來,略微笑笑迎上丹青婉秀的容顏,她頰邊的胭脂不是宮闈慣用的濃麗,是比薔薇更淡的顏色,襯得她面色如清荷乍一看只覺羸弱淡皙。

“憶瑤,我今天來是有一件事要告訴你。”她輕柔溫婉的聲音中有一縷不明所以的哀嘆,讓我驀地有些不好的預感,“你說。”

她如月的纖柔眉眼緊凝著我的眼睛,“如墨姑娘,她……”

桌上的杯盞因我突然的動作而咣當一聲劇烈晃動,我提高了聲音問:“如墨怎麽了?”

“如墨,她……歿了。”

流年如景,如墨總是靜默地站在我身後,如一汪靜水不起波瀾,卻能在我心起微瀾時化波流為寧靜。她的溫柔,她的體貼,她的細致,似乎尚在眼前,然而此時眼前能見的卻只有她的新墳。

秋風和煦柔雲漸斂,桂花傾落芳香四溢。秋風拂過,白帆飄揚,蕩起一波又一波的浪花。

墓壁的刻字上落了些許灰塵,我盡量壓下溢在喉嚨裏的苦澀嘶啞,問:“什麽時候的事?”

“就是你去秦王府探病那天。”

“你們竟瞞了我這麽久!”那天,我只記得太子妃說要將如墨帶過去替我擇選嫁儀,而我也沒有往心裏去。一想到我霞帔紅妝出嫁時,如墨只能默默躺在冰冷的地下與枯枝荒草相伴,心便如刀絞般陣陣撕疼。

丹青道:“太子也是為大局著想,彼時恰巧傳出你與秦王定親的消息,而你又素來看重這個丫頭,若將她的死訊紕漏出來必定是一番波折,更是給大喜的日子添了晦氣。人死不能覆生,我親眼所見如墨對你忠心耿耿,她若泉下有知必定也會事事以你為先。”

天邊暮色漸濃,絢麗晚霞如染,如一襲天錦彩緞裁剪的紗披在墳塋側旁的桂花樹上,映紅了桂花娟小的瓣蕊。

我深深凝視著墓壁上深刻的文字,語氣中毫無溫度:“你說得對,人死不能覆生,替我多謝太子殿下的一番苦心安排。但是人若枉死必會魂靈不安,活著的人什麽都做不了唯有替死者伸冤。丹青,我只問你一句,如墨當真如你所言是溺水而亡嗎?”

丹青沒有絲毫驚訝,好像早就預想到我會有所質疑。她嘆道:“太子料到你不會相信,一早就讓我對你說實話。這件事他暗中查過,但你也知道東宮女子如雲,誰會在意留心一個宮女,查了許久雖有些蛛絲馬跡但最後都不了了之。不過話說回來,她一個宮女,平日與人無爭,有誰會和她過不去要下此毒手。”

丹青說得對,如墨只是一個宮女,不曾招惹任何人,偌大的深宮裏與她相關的就只有我。她的死會是因為我嗎?我與璃影仔細查看了如墨的遺物,其中幾頁信箋有明顯被燒灼的痕跡,殘留碎頁中勉強可辨別出幾個字。初將邊緣灼黑紙頁泛黃的信箋拼湊在一起時,隱約可見幾個字眼——‘晉陽宮’、‘錄垣’……

璃影驚訝道:“這些字跡看上去有些眼熟。”

是很眼熟,因為那是我的筆跡,但我從未給如墨寫過那樣的信。那些信箋看上去有些陳舊,約莫有三四年光景了,三四年之前是誰仿照我的筆跡給如墨寫了這些信,又是什麽人要燒這些信,它們和如墨的死有沒有關系。

黃昏將近,最後一抹餘暉在天空中拉出一道幻彩的縫隙,嵌在沈沈的天幕裏。幹冷的風從北方出來,空中驚起幾只寒鴉,隨風呼嘯著飛向院方,不曾在空中留下一道痕跡。

好像在深沈岸低潛藏著一個秘密,與如墨相關,又或許與我相關,但我卻一無所知。

我正專心致志地數著窗欞木上的紋絡,忽而聽到一個硬邦邦的聲音,“一個時辰了,連動都沒動,你想成仙?”我要真是神仙就好了,循著聲音望去,李世民正坐在桌子前,桌子上不知何時擺了一席佳肴,他沖我招手:“過來,吃飯。”我望著窗外寒星如豆,嘆了口氣:“古人言‘民以食為天’,食者為飽,但若心情郁結不得疏通,則不利於消化,飯食積於腸胃而傷身,倒不如不吃。我現在就……”嘴裏被塞了什麽東西,說不出話來,李世民不知何時走到我跟前,手裏舉著銀箸,問:“這棗花糕的味道如何?是南方來的廚子做的。”

我砸吧了下嘴巴,嗡嗡道:“還行吧,就是太甜了。”

“哦,太甜了?”他撩起前裾側身坐到我跟前,問:“是很甜,一般甜,還是稍微有點甜?或者說你不喜歡吃甜?”他神色專註地凝望著我,仿佛在商討軍策要務般認真。我一楞,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,“其實……還好。”

見他面含猶疑,我忙解釋道:“真得還好,那些所謂少一分則淡、多一分則膩的吃食都是書上寫的,現實中人口味各有偏差,一個人嘗著甚好,另一個人未必覺得好,其實只要不是差得太遠就好,事情哪有盡善盡美得。”

話音一落,他微擰的眉宇舒然展開,望著我道:“你說得對,從來都沒有盡善盡美的事情,那麽你現在心情可好些了?”墨色瞳孔深邃而寧靜,仿若幽暗的潭水卻無一絲波瀾,裏面淡淡地映出我的影子,回想剛才種種,了然中溢出點點暖意,似傾心烹煮的茶點,青澀中帶著沁人肺腑的甘甜。

我低頭擺弄他端過來的小碟子裏的棗花糕,雪色中點點朱紅煞是好看,輕聲道:“好多了。”

彼此無言,沈默了一會兒,我突然想起什麽:“你對太原應該很熟悉吧?”他點頭:“嗯,父皇任太原留守時我一直都住在那裏。”

我稍作斟酌,又問:“那麽晉陽宮呢?”

半掀起的瓷蓋重新被蓋上,李世民轉眸道:“自然也很熟悉。”

“近些年來晉陽宮可曾出過什麽大事,和朝政相關,和父皇相關,和……我相關?”他轉身重將茶盞拿起,聲音中氤著似是而非的輕快笑意,“這倒奇怪了,既是和你相關的事情怎麽反倒來問我呢?”

我凝望著寒涼的月光映在茜紗上的淺淺暈黃,似是獨自置身於即將枯萎的荒原,天空中凝聚起的陰翳將最後一絲光亮都遮掩住了。心情一時有著說不出的沈郁窒悶,仿佛始終有這什麽東西繚繞於四周,想散散不盡,想抓又抓不住,只好像在心扉處印上一道影子,時時刻刻提醒著它的存在,卻又說不清是關於什麽的存在。

“大業十三年年初的時候,我曾經去過太原,後來……我生了一場病,大約是燒糊塗了,一些事情都不記得了。”

他的手輕輕覆上我的,燭光將他的側影映在我的臉上,一如言語溫潤和煦:“記不得了那就不要再費力去想,既然你將他們忘了自然是有忘的道理,有時記憶太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。”輕柔的語調似是有著某種蠱惑人心的魔力,讓我仿徨忐忑的心逐漸平和下來。

……

當清晨第一縷陽光突破層層雲霭耀在清露寺莊嚴的檐頂時,我和璃影正邁上最後一道石階。站在寺前極目遠眺,寺廟正對著玉案峰,傍原臨川,綠樹成蔭環環相繞,晨鐘一聲一聲敲擊,隨著清風飄蕩在山隘木林中的每一個角落裏,似要將四肢百骸都凈化了。

當我上完第一柱香時,璃影輕拽了下我的衣袖,而我亦為不知何時出現在眼前的人感到驚訝。

“那翎?”

那翎今日穿了一身鵝黃色的窄袖夾裙,裙擺極寬堆積在裙裾處,好像綻放的秋菊層層疊疊。她非常認真地將手中的香插入鼎爐中,道:“你不必驚訝,這並不是偶遇,是我知道你今天要來清露寺進香特意來找你得。”

我沖她微微一笑:“找我有事嗎?”

她將手附在身後,繞著莊嚴寶相的佛身轉了半圈,悠悠道:“本來我和什缽苾哥哥早就該回草原去了,是你們大唐皇帝盛情相邀我們留下參加大唐秦王和大隋公主的婚禮”,她驀然停下,沖我說:“你別緊張,我不是來找你興師問罪的,我是聽說……”她微側首為難的樣子,似是在竭力尋找合適的詞,最後還是放棄了,慢慢踱到我身邊輕聲問:“那個丫頭跟你很長時間了吧。”

我垂下眼睫,道:“我小的時候她就跟在我身邊,有十多年了。”

那翎的嗓音甘冽而清澈,如房檐下有清泠泠的風鈴,“我不會跟你說節哀順變,因為你根本不會節哀,但傷心一會兒就好,也別太沒完沒了了,你的臉色很不好。”

日光斜斜照進來,我看著光暈中的那翎默默點頭,“你什麽時候走,我去送你。”

她隨手拍拍擎頂的柱子,上面有漆墨描繪出來的斑斕彩繪,“還是別來送我了,其實我最煩你們中原人扭扭捏捏的那一套。快馬一匹,揚鞭一節,說走就走,還非要設宴送行,又什麽十裏相送,非得搞得哭哭啼啼的才罷休,不是存心和自己過不去嘛。”

我看看她想再說些什麽,終究還是沒說。我想她應該是不喜歡離別的罷,我也不喜歡,可上天若能給我一次和父皇告別的機會,我願意以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來交換。可惜,即便我交出所有的一切,也換不回時光倒流,這真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。

我還要在清露寺呆上半天,為如墨請高僧做些法事超度祈福,那翎先行一步。她走得時候看了我半天,好像有難言之隱,我故意全神凝望著高高在上的神祗寶相,覺得如果不看她也許她就會自然些,但當漂浮如柳絮的聲音傳來時,我再回頭看她,她已經走到佛殿門口,我已經沒有機會再和她說一句話。

“我知道,楚國的王子是不會喜歡那個打漿的少女,因為他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。”

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悅君兮君不知。回想與那翎相識、相交的一幕幕,不過短短幾個月卻好像過了幾年。少女的夢如梨花飄雪,甘甜而苦澀,溫暖又冰冷,是本該綻放在蒼茫草原上的卻誤落入宮廷,掙紮著從夾縫中破土而出,雖然較之人世滄桑那不過是浮影一瞬,卻足夠回味一生。

那翎走了,我也不必再呆在這兒。從蒲草榻上站起來,對璃影道:“帶我去找他。”

清露寺裏有雕梁畫棟,墻壁丹青,枝幹旁逸橫出的槐樹盤曲如龍,樹葉婆娑垂地,風有清香。

璃影留在廂房外把守,我推門而入,迎門竹席平展,紫銅鼎爐上燃燒的檀香只剩下一小節。

什缽苾站在窗前,並沒有回頭:“和那翎告別了?她真是個單純的姑娘,總是這樣輕易相信別人。”

我徑自坐在桌前,擡起瓷壺斟了一杯茶,慢悠悠道:“這是福氣,若是像你我這樣不相信任何人,那她也再不會這麽單純快樂了。”

他回過頭,壯美的臉上有著桀驁的笑容,健碩的身體擋住了陽光,屋內倏然陰暗下來。

“那翎的人生本來就是屬於草原的人生,與那宮廷沒有半點關系,和那些宮廷裏的女人更是孑然不同。”他頓了頓,幽綠的眼睛裏蕩起微妙的神采,“人雖然出身迥異,但未來要走的路卻是自己選擇的,本來你也可以……”

“找我來有什麽事?”我冷然打斷他的話。

他面上表情行雲流水般轉換,沒有半分尷尬,目光沈冷,不羈中夾著凝肅:“如今唐軍與薛舉對壘高蔗,李世民下令劉文靜、殷開山堅壁不出。涇州原本就是唐軍地派,糧草充足,薛舉遠軍行戰,糧草匱乏,久而久之士氣不穩。‘一而衰,再而竭’,長此以往,薛軍必敗。我不得不承認,李世民這步棋走得高。”

我問:“你要我怎麽做?”

他望著我的綠眸突然閃過一絲玩味的笑,那笑容詭譎而幽暗,有著知曉一切卻又不言不喻的意味。我眉毛微挑側頭看他,凝在唇邊的笑容如雨落幽泉緩緩散去,最終在眸中留下一道舒緩的剪影。

深藍潛鮫長靴後退幾步,他朗聲道:“先不忙著討論這個。你也知道我很快就要回突厥,總得有人在長安協助你辦事,我思來想去沒有比這個人更合適的人選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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